眼前这根和房梁一般粗的老藤让人吃惊，它盘绕的身躯如虬龙飞舞般横跨在山谷间，顿时疑为幻象。

藤是蔓生植物，柔软，细长。平时见到的藤蔓，最粗也不过手腕般粗。而眼前这根巨藤，乍一看，竟以为是伏卧在山谷间的一棵大树。只有走上前去，顺着它筋骨毕露的躯干，一路寻向它跃入林梢的身影，才能确认它的确是一根藤。然而，也只能看清它横跨山谷间的一截身段而已，根本见不到它飞腾盘绕在树冠之上的庞大身躯。一根柔软的藤长大到你的经验之外，真是太惊悚了。难道成精了？那它要历经多少轮回的修炼？才有如此正果。

藤好比和动物世界的软体动物一样，总是攀附在别人身上，或互相纠缠成一团乱麻。给人感觉，藤只在乎长长，并不在乎长大；只在乎怎么舒服怎么长，却从不在乎自己形象，它甚至都懒得把自己捋直。藤真是个韧性的家伙。人们评判一根藤也是如此。“哇，这根藤好长！”却极少听到“哇，这根藤好大”，人们总是以长短评判藤体量，很少关注藤茎本身的大小，更少关注一根藤的长相。这些散慢随性的家伙，给人感觉总是特别瘦。以致平日里见到藤蔓时总是感情复杂，在野外捆柴禾、扎东西时，很容易想到柚根藤来用；或知道某种藤能治病，挖来当药用。除此之外，人们见它如见荆棘一般，总觉得这东西磕磕绊绊，还是绕开为好。藤给人感觉它是无用之用的东西，可有可无的东西。见到眼前这根巨藤，所有印象都随之颠覆。

若把山上的植物按身材从低到高排排队，那就应该是：苔、草、灌木、藤、树。藤不是绿色王国的少数民族，更不是弱者，从地表到草丛灌木再到高大树冠层，都有藤的身影，藤是绿色宝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。

打量眼前四周，整座山头除了森然耸立的椎树林，就是遍布林间的森森古藤，除了眼前这根巨藤，腕口粗甚至手臂粗的藤蔓随处可见，它们纵横交错，往来穿梭于高大的林木间。再反观这遮天蔽日的地面上，除了喜阴的苔藓，还有稀疏的小树苗和藤条，以及厚厚的落叶。在深山密林中，连顽强的茅草和芒萁，还有那些常见的灌木都臣服、遁逃。然而，这些看似柔弱的藤蔓，却丝毫不输给这片高大的椎树，它们遇强则强，连眼前这连片椎树林都奈何不了这些藤蔓。那些茅草和芒萁都屈服于椎树的淫威，只有眼前这些藤蔓偏不，它们誓与椎树林一决雌雄。不管眼前这些高大的椎树多强大，它们长长的触须就像灵敏的弹簧，只要一旦碰到某个枝条就牢牢抓住，藤蔓柔软的身段随之而至，如巨蟒缠住猎物一般，迅速锁住眼前这个目标，一路盘旋而上。前进中的藤蔓心无旁骛，它几乎连叶子都来不及生长，就一路攀爬，几乎赤膊上阵。它必须以最快速度完成攀爬，丛林中没有谁同情弱者。不管是成长中的小椎树，还是眼前这些高大椎树，藤蔓无所畏惧，它只有一个信念，所有抓住的目标，都是它们攀登的云梯。不管攀向树冠的过程有多艰辛，藤蔓最终都将爬上林木的顶端，然后，昂起它高傲的头颅去迎接每天的阳光和雨露，在树冠层上开花结果，而绝不蜷缩在阴暗的地面变成一棵阴性的植物。参天大树之上也有藤的身影，无论对手多高多强，它始终占有一席之地。

丛林中，每一棵毅然挺立的身躯都是幸运的成功者。然而，万物的成功都不是单纯靠自己，除了运气，有时是对手，是那个强有力的竞争者的，反向助推了你的成功。对手决定了你的强大。正因如此，有这些藤蔓作为伟大的对手，就像鹿群身边有了狼群一样，反而让这片椎树林更加挺拔、高大。在茂密的原始丛林中，除了一棵棵巨人般的参天古树，相伴左右必然有傲骨嶙峋的古藤。是它们相生相克，让古老的丛林法则得到凸显，保留了更多强大的基因，让物种健康繁衍。若把这片森林看作强健的肌体，这漫山藤蔓就是发达的血管。是大树和古藤，共同汇聚了这片绿色的海。

一片深山老林中，若没有眼前这些无序的秋千般的古藤相伴，那绝不是健康完整的生态林，甚至有可能是人工经济林。它们，其中一部分被选择性的保护下来，还有大量的顽强的竞争者被选择性淘汰，这样的经济林，它天生有基因缺陷。而一个不受破坏的原始生态林中，往往能代表这片绿色的名片恰恰不是那些高颜值的高大林木，反而是长相平常的桫椤，甚至是这些相貌古怪的藤萝，它们身上有着更远古的基因，让我们看见亘古以前的样子。

当年，发现这根巨藤是因它身后的七星岩，那是天然的大岩石整整齐齐撂起七级四五层楼高的大石壁。往常，磕磕绊绊的藤蔓都会无辜被清除，发现这根巨藤后令所有人都愕然歇手。香藤？鸡血藤？让人莫衷一是。但有人断言，这根巨藤超出这片森林任何一棵大树的年轮。眼前这些参天椎树，最老的也不过二三百年，而这根巨藤可能超五百年的藤龄，它可能是这片绿色海洋中最古老的土著，甚至可能是一种濒危的珍稀物种，最起码它是一根和古树名木一样亟待保护的藤王。

（黄水成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作家高研班学员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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